现代性与地域主义 --解读《走向批判的地域主义:“抵抗的建筑学”的六个要点》


在世界各地,人们看到的是同样糟糕的电影,同样的赌博机,同样的没有选择的粗鄙的塑料和铝合金制品,同样的出于宣传目的被扭曲的语言。人类在全体一致地拥抱一种消费文化的同时,也全体一致地停顿在一个低劣的文化水平上了。

----保罗·利库尔(1)

 

有一种至关重要的体验方式——对空间与时间、自我与他者、生活的可能性与风险的体验,这是今天全世界的男男女女所共有的。我将这种体验的实质内容称为现代性。成为现代的,就是要在一种使人指望冒险、权力、享乐、成长、改变自我和世界的环境里找到自我与此同时,这也有可能毁灭我们拥有的一切、我们知道的一切、我们现在成为的一切。现代的各种环境和各种体验跨越了地理与种族、阶级与民族、宗教与意识形态的一切便捷;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现代性把全人类团结起来。它把我们全部都倾倒进不断的分裂与复苏、斗争与矛盾、模棱两可与极度痛苦的巨大的破坏性力量之中。

成为现代的,就是要成为一个宇宙的一部分,如马克思所说,在那个宇宙里,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马歇尔·伯曼(2

 

《走向批判的地域主义—抵抗的建筑学的六个要点》(3)(以下简称《批判的地域主义》)写于1980年代初。弗兰姆普敦在这篇文章中,从社会发展和当代文明总体状况的角度出发,总结了启蒙运动以来现代建筑的发展变化。针对当时建筑实践的现状,提出与早期现代主义运动中的先锋派态度相对应的,从具体的地方文化和社会、政治诉求出发的建筑实践策略,以此对抗西方建筑1960年代之后日益缺失的批判性和城市空间被商业利益主宰的现实。弗兰姆普敦沿着这个方向,在1980年代以后继续探讨基于现代技术文明基础之上,同时又符合人的精神整体性发展的建筑实践的可能性,并把主题锁定在建构形式, 1990年代写成了《建构文化研究——论19世纪和20 世纪建筑中的建造诗学》一书。

这篇文章在当时的建筑理论界和建筑师当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弗兰姆普敦的观点和他同时期发表出版的《现代建筑:一部批判的历史》,一起在思想上抵制了当时甚嚣尘上的后现代建筑潮流。在建筑思想最近30年来的变化中,弗兰普顿的著述显示了强大的生命力和历史洞见,它丰富了当代建筑理论,也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价值参考。对中国建筑师来说,弗兰姆普敦的历史和理论研究既是了解现代建筑思想和当代世界范围内建筑实践状态的重要渠道,也是我们观察和判断云谲波诡的现实的方法和武器。

本文将对《批判的地域主义》中所涉及的主要理论问题和历史现象进行解读,对涉及现代建筑史和文化理论的基本概念做一般性介绍和分析,评价弗兰姆普敦关于建筑理论和历史的基本观念,以及支撑其理论思辨的参照体系。本文希望澄清这样一个事实:弗兰姆普敦的批判的地域主义并不是以反对现代主义的基本价值观为前提的。他从未把地方传统和现代性对立起来。恰恰相反,弗兰姆普敦所提倡的批判的地域主义的 实践是世界性的,是现代主义思想在当代条件下的发展和延续。他反对罔顾现代技术的发展和政治体制变化,片面孤立地强调乡土主义和传统价值的立场。那种假装一切都没有改变,照搬过去或任何乡土建筑的形式的做法都和批判性和批判的地域主义没有关系。

 

1. 启蒙运动、现代性和现代化

《批判的地域主义》按照文中的六个观点分为六节。第一节从文化与文明的关系出发讨论了现代建筑实践的危机和问题,也即当代技术文明中的工具理性和实用主义渗透到建筑当中,导致当代建筑文化丧失了古代文明中的整体性,使文明和文化之间产生了尖锐的矛盾。第二节讨论了现代建筑运动中的先锋派与启蒙运动以来的现代化进程的关系,进而指出1960年代以来西方的建筑实践日益成为资产阶级文化和社会发展的附庸,丧失了其批判性。第三节通过历史分析,从批判的地域主义这一概念出发,提出一种不同于启蒙运动的乌托邦主义的文化战略。弗兰姆普敦在此区别了狭隘的地方性和乡土风格与批判的地域主义的本质上的不同,并从理论上阐释批判地域主义的方法,最后以丹麦建筑师伍重的巴格斯瓦德教堂为例,阐释文化与文明在实践中如何达成一种平衡。第四节通过“场所—形式”这样一个现象学的概念,一方面批判了现代城市文明所导致的居住空间的异化和人的精神疏离,以及某些建筑和规划理论中的反城市反公共性的本质,另一方面肯定“场所—形式”概念中蕴藏的对抗矫正这些问题的潜在可能性。第五、六节指出建筑设计与地形、环境、气候、光线等自然要素的关系,强调建筑的构造形式在建筑学思想中的核心地位以及恢复人与环境的更具体更紧密的联系。

从文章的结构我们可以发现,弗兰姆普敦的论述完全建立在对启蒙运动以来现代化和现代主义思想与社会文化状况的关系的分析之上。他在文章开头引用了法国哲学家保罗·利库尔关于全球文明与地域主义之间关系的论断:“全球化的现象,既是人类的一大进步,又起到了某种微妙的破坏作用。它不仅破坏了传统文化,这一点倒不一定是无可挽回的错误,关键是破坏了我暂且称之为伟大文化的‘创造核心’,这个‘核心’构成了我们阐释生命的基础,我将称之为人类道德和神话核心,由此产生了冲突。我们的感觉是:这种单一的世界文明正在对创造了过去伟大文明的文化资源起着消耗和腐蚀的作用……于是,我们遇到了从不发达状态中崛起的民族所面对的关键问题:为了走向现代化,是否必须抛弃使这个民族得以存在的古老文化传统……这就是我们的迷:如何又成为现代的且又回到自己的源泉;如何又恢复一个古老的沉睡的文化,又参与到全球文明中去。”(4

这段话可能是讨论资本主义全球化和地域性、殖民主义等话题的时候引用最多的。在中文语境中最容易引起共鸣的是,利库尔似乎是站在不发达国家和非西方文化的立场上论述西方现代文明与非西方文化的关系,从而把对这段话的理解引向东西方文明冲突这个话题。而事实上我们看到西方国家传统与现代同样是一个充满矛盾和争议的话题,甚至比非西方文明国家表现得更为激烈。弗兰普顿用这段话开门见山表明了,他要从现代建筑与现代化之间的关系来分析现代建筑思想的变化和问题的意图,他的核心观点和结论都来自对现代建筑与资产阶级当代文明的矛盾关系的分析。而利库尔的这一论断中所隐含的话题和观点构成了弗兰姆普敦历史和建筑理论批判的核心架构和出发点,若不了解这些观点就无从理解弗兰姆普敦在这篇文章中所构建的理论体系的指向性及其现实意义。

这里有必要指出来,弗兰普顿文中(也包括他的其他著作)所涉及的启蒙运动、现代化与现代性、先锋派与资产阶级文化的关系、批判性的衰落和抵抗的建筑学等等,对中国读者来说都是陌生且不太容易把握的。中国当代社会现代化的路径和西方差异巨大,我们对西方18世纪中期的启蒙运动,以及对现代性的理解缺乏共同的历史经验和现实情感上的认同。文中出现的一些在西方文化和社会学理论中的术语,如工具理性、实证主义(positivism)、手段-目标、启蒙、乌托邦、解放、进步、媚俗艺术(Kitsch)等等,构成了弗兰普顿(也是当代西方学术研究)的理论背景,但是对我们来说是比较陌生的。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弗兰姆普敦的这篇文章,包括其产生广泛影响的《现代建筑:一部批判的历史》,都是在处理启蒙运动在建筑学领域中所留下的历史问题和遗产,以及探讨解决的对策。因此有必要首先要对文章中的基本概念从启蒙运动和现代化的历史的角度做一个梳理,以了解文章的知识背景、问题框架和理论意图。

欧洲文明自16世纪以自然科学为先锋,在知识领域首先突破了中世纪神学的桎梏。到18世纪中期,已经在社会、政治、文化思想领域形成了一种革命性的观念,即以人的存在价值为核心,并作为衡量一切价值的尺度。人类的终极目标不再是上帝的天堂,而是对自由、平等和个人幸福的追求。这个宣扬人摆脱神学的枷锁,敢于运用自身的理性,追求人的平等、自由和解放的思潮被称作启蒙运动。启蒙运动在政治上直接导致了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它也是人类历史上资产阶级替代封建君主和宗教神权成为社会统治阶层的思想运动。

启蒙运动的思想家们用进步的历史观来取代基督教神学的上帝作为价值的源泉,他们将“进步”作为人类存在的最高目标,并以此代替上帝作为一切价值的源泉。简单地说,即用人的理性代替神,要求所有的价值都要经过人的理性的检验,这样的观点是启蒙运动最核心的思想和价值观。这一思想很明显来自于自然科学研究的方法,自然科学中的实验、观察是借助于各种工具完成的,比如布鲁诺和哥白尼的天文观测依靠当时最先进的天文望远镜。因此启蒙运动所追求的理性又被称作工具理性(5)。此外,由于自然科学所采用的实证方法,工具理性也可以宽泛地认为是实证主义(positivism)的基本特征,或者等同于实证理性。

在物质和技术上,自然科学的进步导致欧洲18世纪中期形成了一场工业革命,工具理性主义在科技领域收获了丰盛的果实。自然科学的发展造就了机器文明,而机器使人类第一次可以大规模地把自然资源转化为物质产品,彻底摆脱对自然的依赖,形成了前所未有的物质文明和社会生产及生活方式。这个过程就是我们所说的现代化(6),也是启蒙运动在改变人类生活状态方面最显著的成就。

以工业化为龙头的现代化过程也摧毁了传统文化,把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转化为一种经济利益的计算。社会关系在工业化生产的效率和利益最大化的驱使下重新组织。用人的理性取代上帝至高无上的地位,人类在自然科学中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为工业化和技术的进步开拓了广阔的发展空间。对上帝的否定使人摆脱蒙昧的同时,也使人失去了传统文化中稳定的生活目标、价值体系以及宗教信仰和礼仪提供的精神庇护。现代化之前的人类文明都处在各式各样神话维系的社会系统中,由于共同的信仰,个体和整体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现代化的发生摧毁了上帝和神话系统,使每个人变成孤立的个体。这种无根的漂浮的心理状态就是现代性的主要特征(7)。利库尔所说的对传统文化的破坏所导致的创造与道德的核心的消失,正是现代化的直接后果。从某种意义上说,弗兰姆普敦在文中所阐述的文明与文化的对抗,工具理性对人的异化,现代城市规划理论中实用主义主导下公共空间的日益萎缩,以及现代主义先锋派的批判精神的没落,无一不是现代性困境的显现和后果。

另一方面,在思想成果上启蒙运动带来的一个主要诉求是乌托邦主义。既然进步、平等及自由是人类社会的终极目标和理想,那么为人类设计一个终极完满的理想的社会形态和生活方式,然后制定一套行动策略和规则,采用人为的手段推动人类社会朝着此目标前进,就是理所当然的了。简单地说,这种人为设计出来的理想状态的社会就是“乌托邦”,推动和实施乌托邦的行动和过程则被称作人类的“解放”(emancipation)。乌托邦冲动是启蒙运动的重要特征和遗产,也是现代建筑运动的核心观念之一。从18世纪开始,社会改革家不断地进行“乌托邦”实验,其中英国人欧文在美国设计的协和村、法国人傅里叶设计的公社都是这方面的典型例子。建筑师也不断地参与到乌托邦规划中,如我们所熟悉的赖特的广亩城市及柯布西耶的三百万人城市规划都带有乌托邦的色彩。在文中弗兰姆普敦提到的现代建筑规划原则中的“推倒重来”(Tabula Rasa)也含有某种乌托邦的意味。

事实上,启蒙运动的影响非常巨大深远,基本上可以把十八世纪以来西方全部思想成果看作是启蒙运动这棵树上结出的各种各样的果实。从这个角度看,在19世纪以来的各种政治思潮中,所谓保守思想是在考虑现实条件的前提下实施人类进步和解放的计划,激进派则是要采用更激烈和快速的方式实现人类乌托邦,他们在目标一致。启蒙运动的思想被继承转化为19-20世纪上半叶欧洲社会的行动指南和参照系,成为各种社会运动和革命的催化剂和推进器,从而形成了欧洲近两个世纪跌宕起伏的现代史。在取得现代化的前所未有的物质成就的同时,西方文化在思想上一直无法摆脱现代性的困境。现代化带来的矛盾冲突持续不断发展激化,直至20世纪上半叶的两次世界大战,欧洲倒在了战争的血泊中。这个时候西方知识界开始反思以人类解放和进步为旗帜的启蒙思想,为什么会导致种族灭绝的大屠杀和浩劫。作为启蒙运动思想基础的工具理性主义被认为是其中重要的原因。启蒙运动所鼓吹的那些积极的正面的价值,比如“进步”、“解放”、“实证”都成为被质疑的对象。弗兰姆普敦在文中引用的汉娜·阿伦特、马尔库赛以及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都建立在对二次大战的灾难及其启蒙运动思想根源的反思之上,包括海德格尔在内的现代西方思想家试图从文化根源上弄明白西方文化到底在哪里走向了错误的方向。启蒙运动的思想中最被质疑的是乌托邦理想。乌托邦的观念同样建立在工具理性的思想上,其逻辑是像对待科学研究中的客观对象那样来对待人类社会的问题,将人类社会当成可以拿来实验的对象。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弗兰姆普敦在文中反复引用的文化与文明之间的冲突,以及利库尔所说的传统与现代的冲突都是现代化进程的困境和症状。技术文明及其工具理性对社会领域的统治,导致了两种现代性的矛盾,即马泰·卡林内斯库提出的技术进步的现代性和现代艺术先锋派所代表的美学现代性。(8)《批判的地域主义》对当代建筑学问题的分析正是建立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上的。

 

2先锋派的兴衰

城市作为人类文明的载体,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自19世纪中期工业革命完成之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经历了一个按照生产和流通的要求重新组合和改造的过程,城市的发展越来越被商业利益最大化和效率的原则所主宰。弗兰姆普敦在“文化与文明”一节中指出“现代的建筑已经受到最优化工艺技术的普遍支配,以致于创造有意义的城市形式的可能性受到了极大限制。由于汽车的增加以及土地投机商的猖獗所配合施加的限制,将城市设计约束到这样一个范围,以致任何一种干预最终都被还原为由生产条件决定的构配件的组合,或成为现代开发业所要求的便于销售和维持社会控制的一种表面掩护。”(9)这段话就是描绘了现代化所导致的这样一种纯粹实用主义和工具理性原则主导的建筑和城市设计的萎靡的状态。弗兰姆普敦还谴责了20世纪商业投机的两种最典型的现象:高层建筑和汽车主导下的城市空间,指出现代化的冲击使社会的伦理核心在发展的名义下被瓦解。他认为在1980年代初,在建筑设计和城市规划的实践中已前所未有地显现出这样的困境。

弗兰姆普敦在“文化与文明”一节的最后一段中讲到,从启蒙时代开始,“文明”所关心的主要是工具式的理性,而“文化”则从事于特征的表现……今天,文明越来越卷入“手段—目标”这一斩不断的锁链之中,正如汉娜·阿伦特所说的:“‘为了’这个词成了‘为某人’的内容,功利被视为意义,从而变成无意义。”(10

弗兰姆普敦在这里描绘的正是启蒙运动的内在矛盾,工具理性主义所造成的物质文明与文化之间的矛盾冲突,目标与手段之间的矛盾和不协调,技术文明中的工具理性侵蚀文化的价值所造成的当代社会生活被工具理性和功利主义所主宰,从而导致生活意义的危机。

需要指出的是弗兰姆普敦对汉娜·阿伦特的引用是系统性的,阿伦特1960年代出版的《人的境况》一书对弗兰姆普敦有深刻影响。《人的境况》同样是一步追溯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问题和现代化困境根源的著作,其中对于何为公共生活的分析,是弗兰姆普敦关于当代建筑和城市价值判断的重要参考依据。可以认定弗兰姆普敦把城市和建筑的意义等同于公共性。

弗兰姆普敦在第二节“先锋派的兴衰”中,高度概括地回顾了现代主义运动中的先锋派在现代化过程中的作用及其与资本主义文明的关系。他指出,从19世纪开始各种先锋运动与资产阶级的崛起同时发生,它们时而与现代化资本主义文明和文化相顺应,起推动和加速的作用,时而又激烈反对资产阶级文化的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

18世纪中期与启蒙运动同时开始的新古典主义,是与资产阶级革命及其政治、文化诉求相一致的建筑运动,从苏夫洛开始,到布雷、勒杜、迪朗以及辛克尔,新古典主义的建筑师们通过古典语言的运用,表现新兴资产阶级国家和政体的进步性及道德。在英国19世纪中叶之后,以拉斯金和莫里斯为代表的艺术与手工艺运动,则激烈抨击资本主义社会的残酷剥削及社会不公正,主张回到中世纪手工艺社会,对抗机器文明所代表的现代化。20世纪以未来主义为代表,包括了抽象造型艺术和构成主义等的艺术运动,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全心全意地和现代化进程站在一起”(11)。

在经过20世纪20年代一段现代艺术和建筑先锋派与社会发展一段步调一致的时期之后,1929年的经济危机所引发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全面危机,导致欧洲的法西斯主义和斯大林独裁政体的出现,从而在启蒙运动之后第一次出现了政治上的反现代化的倒退。弗兰姆普敦称之为“垄断和国家资本主义的利益”,其在现代史中首次与文化现代化的解放动力分道扬镳。弗兰姆普敦接着总结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左翼文化阵营对斯大林主义的反应,这是一种普遍的从激进的人类解放的政治立场后退的倾向。文中所提及的克莱门特·格林伯格的捍卫抽象艺术的观点,实际上是一条为艺术而艺术的另一种版本的中间路线。像格林伯格这样的左翼知识分子无法苟同斯大林主义的政治迫害和独裁,又不肯认同资本主义体制的压榨和精神麻痹,只好通过强调艺术的独立性来独善其身。弗兰姆普敦引用格林伯格的话指出,现代艺术和建筑日益走向“即使不是娱乐,也是某种商品”,(12)实际上从现代社会的议事日程中脱离出来成为经济的附庸。最后弗兰姆普敦总结当时最新的美国后现代主义先锋派“不仅是先锋主义的最后一场游戏,它还代表了批判性反对派文化的支离破碎和日落西山”(13)。

“先锋派的兴衰”这一节可以看做一个浓缩版的现代建筑史。弗兰姆普敦的分析紧扣现代化和启蒙运动的大背景,以及资本主义文明和文化之间关系,最后也落脚于启蒙运动的工具理性和乌托邦主义与其解放计划之间的矛盾,先锋主义“也不再能继续成为一种解放运动,部分是由于其最初的乌托邦诺言已经工具式理智的内在理性所否定”(14)。弗兰普顿与卡林内斯库所说的两种现代性的矛盾是一致的。

 

3 后锋主义、场所-形式、抵抗的建筑学

在否定了当代先锋运动积极作用和“先锋性”之后,弗兰姆普敦提出了与先锋派相对的“后锋”立场。这一立场“必须使自己既与先进工艺技术的优化,又与始终在那种退缩到怀旧的历史主义或油腔滑调的装饰中去的倾向相脱离”(15),也即将重点放在文化和地方性方面,但又与当代技术进步所代表的文明保持接触。这个立场说明弗兰普顿并未否认现代主义的基本技术进步和理性原则,批判的地域主义是现代主义在当代条件下的发展,并不是对现代主义的基本伦理和社会目标的全盘否定。

弗兰姆普敦在这一节中重点澄清了批判的地域主义与流行的大众主义、简单化地恢复或模仿某种乡土建筑地方风格的区别。他强调要警惕那种“大众主义蛊惑人心的倾向”(16),并把它和真正具有批判性的地方风格分开。弗兰姆普敦在这里指的是,1960年代之后兴起的以波普艺术为代表的把日常生活进行图像化再现的艺术形式,在建筑中表现为以文丘里等人为代表的通俗主义倾向。弗兰姆普敦所说的简单化地恢复传统风格或者情感性地方主义(sentimental Regionalism),既指后现代主义建筑中模仿乡土建筑的形象,以唤起和呼应直接的怀旧情绪,也指1970年代之后兴起的社区规划运动中那种无根的地方性的操作模式,最典型的是美国加州地区建筑师克里斯托夫·亚历山大的模式语言。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批判的地域主义既不是一种风格,也不是一种操作模式,正如弗兰姆普敦所说,它是一种立场和态度。我们不能想当然地认为只有那些采用了某种地方性的形态元素的建筑才能称之为地域主义的建筑。“批判地域主义的基本战略是用非直接地取自某一特定地点的特征要素来缓和全球性文明的冲击。”(17)弗兰姆普敦特别强调了非直接(indirect),也就是对地方性元素的使用必须经过转化,而非直接复制。这一点是批判的地域主义和大众主义以及情感性地方主义的本质区别。批判的地域主义从地域气候条件、基地特征、地方性构造中提取设计的原则。大众主义则只提供一种图像性的感动迎合大多数人,停留在“刺激—满足”的行为水准上。这一点也可以解释弗兰姆普敦在各种场合提到地域主义的时候,所举的例子大多数并非乡土风格的建筑的原因,这种差异既界定了批判的地域主义,也是弗兰普顿建筑价值观根本的出发点。

弗兰姆普敦以丹麦建筑师伍重的巴格斯瓦德教堂为例(图12),说明上述批判地域主义的思想如何体现在建筑实践中,又如何将全球通用的技术条件和经济需求的限制与地方性和精神的需求结合起来。伍重设计的巴格斯瓦德教堂位于哥本哈根北郊,周围是独户住宅。教堂平面由一系列矩形内部空间和围绕这些空间的走廊组成,结构为钢筋混凝土框架,建筑外立面采用预制混凝土板(也用于部分地面)和陶瓷面砖。弗兰姆普敦认为这栋建筑的外表符合其结构和构造的技术性,呈现一种通用的非表现性的形式,代表了现代技术和工艺的一般标准。在建筑最具精神性要求的的核心——教堂的正殿大厅,伍重采用了曲面造型的现浇混凝土拱壳来营造非世俗化的氛围,这种做法是非标准的,并非出于经济性的考虑。弗兰姆普敦认为他的精神性空间效果平衡了建筑结构和平面的工具理性的一面,同时也塑造了一种既不违背技术文明,又具有地方集体精神的形式和空间。

 

4 传统、创造与经验的整体性

弗兰姆普敦的文章前三节可以看作是从历史出发的观念批判,阐述批判的地域主义的思想基础。后三节中他力图描绘批判的地域主义的观念框架和方法。弗兰姆普敦不断强调回到一种综合的、能够激发人的感知能力,以及与环境产生共鸣的设计方法。他呼吁除了视觉之外,还应该重视听觉、嗅觉和触觉这样的维度。他在讨论中再次抨击了以文丘里为代表的通俗主义理论和对现代城市公共领域缺失熟视无睹、逃避责任的理论说辞(18)。关于批判的地域主义设计的具体方法,从场所—形式概念出发,指出了几种类型的方法,如与现代主义的“推倒重来”的方式相反的尊重基地形态的方法,还有以周边围合的城市空间和底层高密度对抗孤立的无场所感的雕塑式建筑形态的处理方法。

在中文语境中一个想当然的误解是,批判的地域主义的建筑形态必然带有某种传统建筑或地域性建筑的表现形式,或者说只能表现本地区的传统。事实上弗兰普顿列举出来说明或支持地域主义建筑实践的建筑实例(19),大部分没有严格的明显的本地传统建筑的特征。在阿尔托、博塔、巴拉甘和西萨的设计中,传统建筑形态常常被转化成抽象的建筑语言,在安藤忠雄的作品中则完全看不到传统形态的表现。而且他认为在现代文明的条件下,建筑师的观念和设计方法不应该局限在某一种固定的文化地域传统中。这种情形发生在伍重和斯卡帕对中国传统建筑的借鉴中,以及阿尔瓦罗·西萨对阿尔托和路斯的借鉴中。如果沿着同样的美学和情感的路线追溯,我们可以发现,在弗兰姆普敦所列举的考德尔奇(Antonio Coderch,图34)、阿曼西奥·威廉姆斯(Amancio Williams,图56)、鲁道夫·辛德勒(Rudolph Schindler,图78)的设计中,同样大量地使用现代建筑的空间模式和抽象语言。

 

弗兰姆普敦的批判地域主义思想包含理论和思想上的复杂性。如前所述,他的理论是建立在对启蒙运动以及现代技术文明和工具理性的批判之上,并未否定现代性和启蒙运动的合法性和其目标的正当性。“进步”在弗兰姆普敦的理论中仍然是一个核心的价值和目标。与哈贝马斯一样,弗兰姆普敦认为现代性仍是一个有待完成的计划。在肯定了这一基本价值观以后,我们应该注意的是弗兰姆普敦的观点中有一些和本雅明所强调的“整体性的经验”(20)相同的看法,这一观点显示了他并没有摒弃传统的价值。

事实上弗兰姆普敦提倡批判的地域主义的实践,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的美学观念。如马尔格雷夫在《建构文化研究》的序中所指出的,弗兰姆普敦关于艺术性的建造形式的观点和19世纪的移情理论有非常内在的联系。(21)正是这种古典的理论构成了弗兰普顿建筑本体论的基石,并使其理论具有了现实性和与设计实践实现互动的可能性。

 

注释:

1.       转译自Towards a Critical Regionalism: Six Points for an Architecture of Resistance引言。

2.       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第15页,徐大建,张辑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

3.       本文基于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8年翻译出版的《现代建筑:一部批判的历史》(肯尼斯·弗兰姆普敦著,原山译)一书中的附录二《走向批判的地方主义抵抗建筑学的六要点》,同时参照了英文原文。本文中引用的建筑实例部分来自弗兰姆普敦的《现代建筑:一部批判的历史》(第四版)中“批判的地域主义:现代建筑与文化身份”(Critical Regionalism:Modern Architecture and Cultural Identity)一章。

4.       参见:K·弗兰普顿:《现代建筑:一部批判的历史》附录二《走向批判的地方主义抵抗建筑学的六要点》,p.392。我们首先可以指出这样一些事实,在西方的知识中,文明和文化一开始就带有对立的色彩。文明是一个很古老的用语,文化则出现于18世纪。从最一般的人类学意义上讲,文明指人类有别于动物的自然状态的成就。在西方的语境中它更强调人类成就的物质层面,以工具的水准为评判其先进落后的标志。文化一般可以从三个方面或层次理解,首先它可以泛指人类社会的物质和精神成就,在这个意义上文化是文明的同义词,第二专指人类社会的精神产品和知识成就,第三,则是指礼仪和教化活动,一种精神培育的过程。可以说相对于文明而言,文化更指向精神传承和礼仪。

5.       由于西方哲学思想建立在对“何为真”的认识论基础上,对于认识世界的媒介和工具(如语言)有特别的关注,因此工具理性也是西方哲学的基本特征。

6.       现代化是西方文化的产物,指技术进步和社会生产水平提高的过程。一般认为现代化有几个主要特征:商品化、城市化、官僚体制化和经济理性化。

7.       现代性与现代的时间意识和历史感紧密相连,是现代人特有的精神状态和心理机制,是未来导向的个体经验。

8.       见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pp.47-53,顾爱彬、李瑞华译。与此相关,海蒂·海伦(Hilde Heynen Architecture and Modernity 中引用马歇尔·伯曼的说法,区分了和谐的(pastoral)与断裂的(counter-pastoral)两种现代性观念。参见Hilde Heynen, Architecture and Modernity

9.       《现代建筑一步批判的历史》,第393页,肯尼斯·弗兰普顿著,原山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8年第一版。

10.   Ibid, P394.

11.   Ibid, P395.

12.   Ibid, P395.

13.   Ibid, P395

14.   Ibid, P395

15.   Ibid, P395

16.   Ibid, P396.

17.   Ibid, P396

18.   Ibid, P399

19.   弗兰姆普敦在其后的《现代建筑:一部批判的历史》中的“批判的地域主义:现代建筑与文化身份”一章中重新解释了批判地域主义的理论和实践,将最初的六要点扩展为七要点,同时引入了更多的建筑师作品。参见:K. Frampton, Modern Architecture: A Critical HistoryFourth Edition

20.   本雅明在他的现代性研究中区分了经验(erfahrung)和感知(erlebnis)。前者是经验的总体及其处理机制,个体籍以接受和处理外部刺激、信息和事件。建立这种机制依赖于某种传统;后者是单个的分离状态的知觉,没有形成整体的感知。相比于传统文化,现代人得到的往往是不完整的片段体验和感,而难以获得整体的经验(Erfahrung)。参见Hilde Heynen, Mimesis and Experience, Archtiecture and Modernity

21.   参见:哈里·弗朗西斯·马尔格雷夫写的《序》,肯尼斯·弗兰姆普敦,《建构文化研究——论19世纪和20世纪建筑中的建造诗学》,王骏阳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年。

 

 

摘要:对《批判的地域主义——抵抗建筑学的六要点》中的主要理论和历史现象进行解读,并对照弗兰普顿的文章对现代性、启蒙运动及其主要观念和历史影响做了梳理,并概括评价了弗兰姆普敦的批判的地域主义观点并不是以反对现代主义的基本价值观为前提的,他从未把地方传统和现代性对立起来,恰恰相反,弗兰普顿所提倡的批判地域主义实践是世界性的,是现代主义思想在当代条件下的发展和延续。

关键词:地域主义  现代性  启蒙运动  先锋派 

Modernity and Regionalism

         --A Reading of Towards a Critical Regionalism: Six Points for an Architecture of Resistance

 

Abstract: the essay provides an explanation of the primary concepts and relevant historical phenomena in Towards a Critical Regionalism in general, particularly on the notion of modernity and the history of the Enlightenment and its historical impact and consequences. The approach and sources of thinking of Frampton are also reviewed. The essay aims to clarify a point in Frampton’s writing that the critical regionalism is not based on anti-modernist. He never proposed the concept of critical regionalism as the opposite of modernity, but a global practice and a continuum and development of modernism.

Key words: Regionalism, Modernity, Enlightenment Movement, Avant-Garde,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图例:

1:伍重,哥本哈根巴格斯瓦德教堂剖面, 1976年(图片来自Jorn Utzon Houses, P104, Living Architecture Publishing

2:伍重,哥本哈根巴格斯瓦德教堂主殿, 1976年(图片来自Jorn Utzon Houses, P117, Living Architecture Publishing

3:考德尔奇,巴塞罗那海员公寓,1951(图片来自William Curtis, Modern Architecture Since 1900, P485, Phaidon Press Limited, 1996)

4:考德尔奇,巴塞罗那乌加尔德住宅,1954(<span style=&qu